轮上广州：出租车里的城市记忆与流动人生

清晨六点的广州，天刚蒙蒙亮。一辆薄荷绿色的出租车缓缓停靠在越秀区一条老巷口，司机老陈摇下车窗，点燃一天中的第一支烟。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二十三年——自1998年从国营运输公司下岗后，他就与这方三尺驾驶座结下了不解之缘。烟雾缭绕中，老陈的目光扫过仪表盘上那张泛黄的"羊城通"卡，那是上一位乘客落下的。在这个拥有近五万辆出租车、日均载客量超百万人次的超大城市里，这样的遗忘事件每天都在上演，构成了广州出租车文化中最微不足道却又最具温度的细节。

广州出租车的发展史，某种程度上就是一部浓缩的广州城市现代化进程史。改革开放初期，广州作为南大门率先引入"的士"服务，1980年代满街奔跑的红色"夏利"成为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当时全市出租车不足千辆，"打车难"是常态。1994年广州市交委引入"扬手即停"服务，彻底改变了市民出行方式。现任广骏旅游汽车企业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何伟华回忆："那时候司机月收入能达到3000元，是普通工人的十倍，方向盘成了金饭碗。"2000年后，随着"黄的"（黄色出租车）和"蓝的"（蓝色出租车）加入，广州出租车进入百花齐放阶段。至2010年亚运会前后，广州出租车全面升级为现在常见的薄荷绿色，这种被称作"广骏绿"的色调，不仅成为城市流动风景线，更暗合了广州务实、包容的城市性格——不张扬却自成一格。

车厢虽小，却是观察社会百态的绝佳窗口。开了十五年出租的周师傅有一套独到的"乘客分类学"：清晨五六点去火车站的，多半是赶早班车的务工人员；上午九十点进出珠江新城高档写字楼的，清一色西装革履的白领；深夜从琶醍酒吧街出来的，则是醉醺醺的年轻人。"最怕载喝醉的，吐车上要洗半天；最喜欢接老人家，他们总会多给几块钱说'不用找'。"这些碎片化的互动，累积成广州出租车司机特有的"城市知识库"。中山大学社会学系教授李明曾对广州出租车司机进行为期一年的田野调查，发现他们掌握着超过200条规避拥堵的"秘密路线"，对城市变迁有着比城市规划者更为细腻的感知。"出租车是城市动态的神经网络，司机们则是这个网络中敏锐的触角。"李教授在论文中这样写道。

科技浪潮的冲击下，传统出租车行业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转型阵痛。2012年滴滴等网约车平台进入广州，短短三年间就分流了近30%的传统出租车客源。老司机们明显感觉到"钱难赚了"——曾经月入过万的日子一去不返，现在刨除"份子钱"和油费，能剩五六千就算不错。55岁的李师傅苦笑着展示手机里的六个接单软件："以前是人等车，现在是车等人。"但危机中也孕育着转机。广州公交集团近年推出的"如约出行"平台，尝试将传统出租车与互联网深度融合；部分车队开始试点新能源车，降低运营成本；还有司机自发组建微信群，共享实时路况和客源信息。这种顽强的自适应能力，恰如广州这座城市历经多次产业转型依然保持活力的缩影。

对许多新广州人而言，出租车司机往往是他们接触的第一个本地人。来自湖北襄阳的小林记得，2015年她初到广州求职，在火车站被黑车司机纠缠时，是一位粤语口音浓重的出租车司机挺身解围。"上车后他听说我是来找工作的，特意绕道带我看了天河CBD和白鹅潭，说'睇下啦，呢度就系广州！'(看看吧，这里就是广州！)"这种不经意间的善意，消解了多少异乡人的忐忑不安。暨南大学城市文化研究中心2021年的调查显示，87%的受访者认为出租车司机是"城市形象的民间大使"，他们用带着广式幽默的普通话介绍肠粉店、提醒游客小心财物、甚至为迷路老人免单的行为，塑造着广州开放包容的软实力。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出租车顶灯在珠江两岸勾勒出一道流动的光带。老陈在交班前习惯性地擦拭着仪表盘，这个动作仿佛某种仪式——擦去的不仅是灰尘，还有这一天积累的疲惫与烦闷。后座上，新来的小徒弟正兴奋地数着手机里的接单数："师傅，今天拉了28单！"老陈笑笑没说话，目光掠过窗外。那里，广州塔变换着色彩，写字楼的灯光渐次熄灭，大排档的热闹才刚刚开始。在这座永远醒着的城市里，出租车就像永不停歇的血脉，载着人们的悲欢离合，穿梭于过去与未来之间。或许正如人类学家项飙所言："流动性是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而广州出租车，正是这种流动性最生动的注脚。

当5G、自动驾驶等新技术不断重塑城市交通图景，有人预言传统出租车终将消失。但广州的实践给出了不同答案——2023年，全市出租车日均客运量回升至120万人次，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因为无论科技如何进步，人与人之间那种带着温度的真实连接，永远是城市不可或缺的养分。明天太阳升起时，数万辆"广骏绿"又将驶入大街小巷，继续书写这部轮上的城市史诗。